2010年6月17日 星期四

離夏。

旅店。

  開始於滿目瘡痍的秋天,他恰融入小葉--人間失格的那個主
人翁--那樣百無聊賴遊手好閒的角色。所謂美食之秋。他不斷游
移在各式樣各形色女人(正如幾百道佳餚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)的
床鋪與不同擺設的房間,他總在無有變化的涼夜暗忖「今晚該睡誰
?」這種極盡似誇耀男性返祖意志的陳爛問題。事實上他的確嗅出
陰囊夾縫處皺成一苦澀笑臉的包皮以及因未洗浴而匆忙穿上的底褲
淪浹確然無愛底頹敗氣味。

  那像是艦沉後被惡水阻隔地無聲性場景,女人們總在如年輕放
映師疏於同步褪色老膠卷與聲軌的時刻,我說如高潮一類,錯亂地
撕裂著嘴巴但卻啞然無聲。又或者在同樣的意象中,女人於精神錯
亂中突脫口而出「一哭」「亞咩蝶」「哪嘎搭細(射在裡面啦)」
之類想像力貧乏的助興用語,其中最荒謬的再不過,她們皆為「我
族」。背景音樂或許為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,他忘了是否於性交時
播放任何音樂,但他總在腦海中貧乏的音樂資料庫中點播。籌促專
為他演奏的極巨大交響樂團(當然他對於團員的想像力亦極為匱乏
──他們都打啾啾穿燕尾服),登登登登,先用腳夾纏瓦解她方掙逃
意志(他想:女人說不要就是要哪讓我成為妳期盼已久的大陰莖吧
);登登登登,接著殘暴卻溫柔捧著猶未暖熱的乳房,當然以他對
於性愛場景之無想像無品味講究,他始終搓弄乳蒂如玩弄一變電器
不知是否損壞的電燈開關;登登登登……故事如斯進行……登登登
登……最後畫面總是停留在他窩靠在女人床沿枕著自己的手臂──就
像是確認自己的男性氣味──無有愛憐地問:「爽吧?」。   

  他未曾認真停駐觀看腳邊落葉,他踩過。「喀滋」,冬天迸裂
開來。

*              *            *

  她生於北國,一極寒冽極疏離之地。矛盾地是,那些人與她偎
靠著取暖,但當她專注凝望他極瑰麗懾魂的瞳孔,他別過臉去。「
啐」,他總愛在與她性交時吐她一口,他說「這是懲罰妳的不忠。
」,她不懂何謂不忠,只知道他看完蒙馬特遺書之後開始有這個習
慣,她很困擾,因為他行囊中的書還有厚厚兩本西遊記。她總在落
雪之時纏抱他如一貪戀奶頭的幼獸,她很是迷惑究竟哆嗦著他的齒
根是如冰的室溫還是毒癮來犯,他總藏匿他的臉。

  故事如荖藤糾纏真相,他幾乎忘了那個刺骨之季為何只與這接
近半盲的女人貪歡。她一次形容自己的高潮,她說:「那就像冬天
屋簷下凍結一支支冰柱,還有易透光紙門。你仔細聽或許還聽到旅
館主人精心佈置的日式庭園的水流聲。陽光稀微地折射進來這幽暗
房間,極溫順。雖然我並無法清晰看見你與所有窗外景物,但我就
像瀕臨死亡的溺者,我強烈感受光的流動、水的波折與一切瑣碎但
卻清晰無比的雜音。在那一瞬間我簡直不能自已,一切都太美了。
太美了。」他並不懂其中況味,「廢話?」他說,他把女人的和服
粗魯地扯開,並笨拙地用腰帶把女人的雙手綑在她起伏無瑕疵的背
後。他這次特別特別精心設計一不甚重要之場景──那即是用當兵時
穿到現在的黑長襪(當然有極羞恥的破洞還有一種流浪漢久未認真
洗滌的酸臭味)完全蒙蔽住她的眼睛。

  他當然好好地上了她一頓,誰管她什麼光啊水啊小橋流水人家
的。

*              *            *
  
  我是如此無奈地慢慢地踱入這個充滿花粉以及交配意味的旅店
,是一間陳舊卻無有死寂氣氛的老旅館。雖然一入門即看到擺頭且
發出類似鼠崽嚙叫的舊風扇,以及百無聊賴盯著置於天花板邊上的
電視(當然不是液晶螢幕)的女中。我注意到她藏在櫃台還有濃烈
的老式香氣後的臉,那是一張歷經許多故事刻鑿的臉,無分支皺褶
恰正點綴這女人的世故溫暖與醇厚的韻味。「QK還是過夜?」她
的嗓音低沉沙啞因而性感,厚唇幾乎未有明顯的張闔,密著嘴將那
些字像是拉出一絲絲的靛藍色線地說。「過夜。」我甩著長塑膠棒
尾端的鑰匙,往刻意營造歐式風格的螺旋樓梯走去。

  是一間老式的(與黑貓大旅社同股氣味)狹長房間,權充擺設
的熱開飲機連插頭都沒插、床頭櫃的小抽屜我拉了拉發現原來只裝
了個頭。打開浴室簡直是尋常人家的無品味無講究的設計──一綠色
塑鋼的澡盆(對不起我並無法稱之為浴缸)、象牙白塑膠框的鏡子
,甚至在平台下還有一有塑膠小拉門的置物處,放在馬桶(綠色的
HCG沒錯就是你家就會有的那種)上的廁紙大大寫著「五月花」
。簡直對螺旋樓梯感到荒謬與羞恥,我或想著說不準外表破舊但其
實內裡華美?或許有按摩浴缸八爪椅?我陷入自己在留著別人戳印
過體味的床鋪,連日不絕的陰雨霉透了這房間的氣味,我感到暈眩
,床鋪在轉天花板也是,在不適感中睡去。

  不知睡了多久,挪動頭枕看到窗簾下隱隱透入潮濕陰暗的光,
那光度逼近正式入夜前的深藍。我聽見走廊上有高跟鞋踩踏的聲音
,規律平穩但又慵懶挑撥的。聲音停留在門口,「扣扣」,我直覺
是那女中。我想她會對我說「一個人嗎?陪我喝一杯?」「阿姐我
很久沒有看到這麼俊美的男生走進來了呢(因為如你所見我們這小
地方如此破舊也只有一些榮民杯杯會……)。」「登!登!登!登
!」「一哭唷!」,渙散失焦,「扣扣扣」,「欸」我清清喉嚨,
發現自己無意識勃起(因為這些貧乏無想像力的爛東西)。

  「少年耶,啊你要鬆一下否?我們小姐真水擱真俗喔。」是一
乾扁無磁性的阿婆嗓音,我把枕頭甩向那扇爛門。

  「幹!」我大吼,把自己包裹在棉被裡放聲大哭。

*              *            *

  所有在戀人間低聲耳語傳頌的永遠都不是快樂的故事。所有的
景物都在他身邊慢慢拉格(就像失去電力越轉越緩的膠卷),他想
起今天早上報紙寫侯導說:「當你全心專注時……。」當你全心專
注時,一切如細絮緩慢在你身旁飄過。他再也不能那樣空茫地凝望
那片大海了(他專注地看著被岩石擊碎的白色細屑),所有的聲響
如塵埃落定。他復而回頭看著裝飾華美的水晶吊燈,以及纏繞於上
的細繩。他們說:「還有更多更悲傷的故事……別感到羞愧」。

  「這一切就如她說的一樣,太美了。太美了。」他噙著淚哽咽
著聲音踏上這旅店豪奢擺設的紫檀椅,像是模仿著爛電影裡自殺橋
段確認繫繩是否牢靠,以免這如此悽愴悲傷的場景像是被掀了裙底
漏了光一樣崩解。

  再見了,我們永遠回不去的那個夏天。

  「但我再也無法啟動愛、完成愛了。」如繫上領結一般。

  再見了。

  「喀。」

【完】